电影《第十一回》延续了陈建斌导演处女作《一个勺子》的荒诞风格和黑色幽默。

但相比《一个勺子》小试牛刀,陈建斌导演的第二部作品明显在各个方面迭代升级为2.0。

无论是演员阵容、镜头语言、美术场景、声音配乐,还是风格化的摄影、色彩带来的视觉快感,以及非传统的叙事结构,都体现出一个新锐导演强烈的表达欲。

陈建斌导演在《第十一回》主创见面会上很幽默地说,自己作为演过很多戏的演员来说已经非常成熟,但作为导演,目前只有两部作品,还算是“年轻”导演。

所以我们能从《第十一回》中看到很多电影形式感,以及陈建斌导演风格的延续与突破。

如果看过《一个勺子》,就会发现《第十一回》和《一个勺子》在主题上有延续性。

电影《一个勺子》中,陈建斌饰演了一个和马福礼类似的小人物拉条子。

《一个勺子》剧照

拉条子去县城办事,被一个谁也不想管的傻子(西北话叫“勺子”,所以电影名为《一个勺子》)赖上。

虽然自家也不富裕,亲儿子还在蹲监狱,但善良老实的拉条子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看傻子流落街头便把他收留在家。

收留傻子本来是善举,但没想到却引来妻子、邻居、社会大哥、骗子等一堆麻烦。

拉条子最后也不明白自己收留个没人关心的傻子到底冒犯了谁,他带上傻子的遮阳帽好像自己也变成一个傻子。

《一个勺子》电影结尾的遮阳帽滤镜

《第十一回》也提出了一连串类似的问题:

一个追求艺术的导演想排个戏到底冒犯了谁?

一个被冤枉的杀人犯想翻案到底冒犯了谁?

一个被渣男渣的少女意外怀孕到底冒犯了谁?

这三个问题对应电影的三条线索,剧团导演胡昆汀带着演员们排练剧目《刹车杀人》;马福礼听说剧团把自己的冤案搬上舞台,觉得名声不好想翻案;马福礼的继女金多多意外怀孕,纠结要不要打掉这个孩子。

排戏、翻案、堕胎这三件事,看上去是胡昆汀、马福礼、金多多自己的事,就像拉条子收留一个没人管的傻子,自己不管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麻烦,一旦决定要做点什么事的时候,别人又都来插一脚。

尤其是胡昆汀排戏这条线索,他的艺术创作冒犯了与艺术相关的诸多因素。

电影中有一个复叙结构,就是胡昆汀的戏不断重复地被其他人喊“停”,上到主管领导,下到与戏关系不大的普通市民,好像谁都能打断艺术。

第一次,艺术冒犯了现实:根据现实案件改编的《刹车杀人》冒犯了现实中当事人本人马福礼,被马福礼喊“停”并要求修改剧本,现实可以打断艺术。

第二次,艺术冒犯了金钱:《刹车杀人》冒犯了李建设的哥哥屁哥。屁哥是个富豪,当他答应给剧团赞助20万时,傅团长立刻改口说屁哥这样的人不是观众吗,金钱可以打断艺术。

第三次,艺术冒犯了政治:《刹车杀人》按屁哥的意见改编成赵凤霞主动勾引李建设后,剧团上级领导来视察又被喊“停”并要求修改剧本,因为这样的剧情有伤风化,政治可以打断艺术。

第四次,得知胡昆汀和女演员贾梅怡搞潜规则,胡昆汀的老婆也来打断艺术;最后,连和这部剧关系不大的马福礼老婆都可以大闹剧场,随意喊“停”,打断艺术……

电影中胡昆汀引用了很多戏剧大师、表演大师和艺术家的名言,这些名言是胡昆汀心中对艺术追求的符号。

但令他崩溃的是,自己追求理想化的艺术却可以轻易被各种社会因素打断,正如现实中一部电影或一出戏剧,都要受到市场、资本、社会、政治、舆论等诸多方面的影响,艺术创作者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对艺术的追求自由发挥。

所以主创借胡昆汀之口说出艺术创作之难:排个戏到底冒犯了谁?似乎是主创对艺术自由的反诘。

但绝对的艺术自由并不存在,艺术是一种社会意识和上层建筑,它肯定会受到其他社会因素的影响,这是艺术创作者永恒的矛盾和抗争。

影片的第二条线索,是马福礼的翻案线。

这条翻案线中的马福礼依然延续了《一个勺子》中拉条子那种老实、没主见的人物性格,他的行动都是在询问其他人意见后驱动的。

尤其是马福礼重复在加长豪车上询问屁哥意见,和《一个勺子》中拉条子重复登上社会大哥大头哥的猛禽车如出一辙。

陈建斌导演在两部作品中都设计了社会大哥形象,而拉条子和马福礼都多次去求大哥指点迷津。

无论是《第十一回》中的屁哥,还是《一个勺子》里的大头哥,他们夸张的大型豪车,以及小人物求见的行为,都是中国小城人情社会的一个缩影。

无论什么事,小人物只相信当地那个有头有脸的大哥。

影片的第三条线索是继女多多怀孕这个晴天霹雳。

这样一件不可外扬的家丑,也冒犯了牛犇饰演的邻居大爷。母亲金财铃还要用枕头假装成自己怀孕,保全面子。

这三条线索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排戏是艺术层面的,翻案是社会层面的,意外怀孕是个人家庭层面的。

但无论这些事的层次高低,影响圈子大小,都或多或少冒犯到周围人的生活。

就像陈建斌导演谈到改编《一个勺子》的原著《奔跑的月光》时说:“这个小说讲的是我们在跟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观和整个世界作斗争,它就像一个瓶子,可以容纳我这么多年想要表达的东西。”

电影《第十一回》再次将“我们跟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观和整个世界作斗争”的主题融入故事,并将这个主题放大,以马福礼为核心串起三个不同层次的抗争。

除了以上三条故事线,《第十一回》还是一部非常具有电影形式感的电影。在商业大片占主流的当下,能在电影院看到这样一部回归电影语言本身,甚至回归戏剧的影片,实在难得,且看且珍惜。

所谓电影的形式感,就是大量使用风格化的视听语言,用鲜明的电影创作技法进行表达。

例如《第十一回》之前预告海报中红气球吊起沉重的拖拉机,这样轻与重的矛盾和反差非常值得玩味。

当时我也是被这张海报吸引,进而开始期待这部电影,并试图理解这幅海报的寓意。

沉重的拖拉机就像马福礼心中的一个执念,是越来越承受不住的生命之重。

一方面,一种声音让他始终保有一份信念,所以他不断重复信念,坚持翻案;另一方面,屁哥又不断让他放下,不要在打扰死者,从此解脱。

气球的轻与拖拉机的重,是两股力量,撕扯着既想过平静日子又想讨一个说法的马福礼。

但这两件事无法两全,就像当年他面临拖拉机刹车案的选择,是要面子还是要真相。

影片中的那块红布,以及片中大面积偏红的色调和最后的红血雨,都是非常形式感的元素。

关于这块红布以及片中的红色,每个观众可能都会有自己的理解,也许和创作者初衷的不同。

这种个性化的理解,正如陈建斌导演给影片定名为《第十一回》:

电影其实只有十回,第十一回是观众看完之后自己的理解。

红色在电影中一般都是炽烈欲望的象征,具体到这部电影红色也许代表了人物当下和过去的欲望。

胡昆汀和贾梅怡之间有欲望,就如当年拥有真爱的李建设和赵凤霞,所以电影中多次表现两人借排练通过红布进行深入交流,甚至两人最后分别扮演了李建设B和赵凤霞B。

马福礼、金财铃、金多多等人也有欲望,但他们的欲望要么已经被生活磨平,要么是被渣男骗,所以他们出场时的红色大多来源于环境光,没有物化成那块红布。

最后马福礼淋在血雨中,似乎象征着他心中那个执念随着这场雨流走,终于放下。

除了对色彩的运用,《第十一回》中对镜子和镜像的运用,以及马福礼站在很多电视前那个镜头也是一处非常具有深意的形式。

电影开始没多久,胡昆汀和贾梅怡那场对话戏。

两人在剧场后台的镜子中间,镜头一直在缓慢旋转拍摄,我们分不清出现在镜头中的胡昆汀和贾梅怡到底是真人还是镜子里的影像。

配图没有,只能用这幅代替

这段戏是全片镜头运用最精妙的一处,这时的镜头在绕,暗示胡昆汀想把贾梅怡绕到手,两人虚虚实实互相试探。

而马福礼出现在多个电视中那个镜头的含义,代表着不同人对马福礼和马福礼杀人案碎片化的看法。

电影中还有两个细节非常有趣:

一个是刘金山饰演的老苟,他说他的剧团早就倒了,而且自己是剧团的老人。

结合他在片中唱的那段京剧,猜测这个剧团曾经是个京剧团,老苟是当年京剧团的成员。

京剧团不再排样板戏之后,老苟成了剧团看大门的“看门狗”。

另一处细节是著名编剧史航老师又在片中客串了一个角色,饰演了那个说着“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堕胎医生。今年上映的饶晓志导演的《人潮汹涌》中,史航也客串了一下游乐园管理小丑的老板。

而且《第十一回》的监制之一也是饶晓志导演,陈建斌之前出演过饶晓志导演的荒诞黑色幽默电影《无名之辈》,可以看出本片和《无名之辈》在风格上有相似之处。

关于《第十一回》的章回体,陈建斌导演说一开始并没有采用这种形式,而是影片最后剪辑时临时想到的创意。

印象里上一部采用章回体并具有影响力的影视作品还是神剧《武林外传》。《武林外传》每集片名模仿明清章回体小说标题,《第十一回》也用了这种形式把影片分为十段,给人一种“戏说”的戏谑感。

电影散场后几位观众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偷听他们的对话发现都在说这部电影好,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不同的好。

本文的解读也许和你理解的《第十一回》不同,但这恰好说明陈建斌导演把“第十一回”留给观众的初衷实现了。

就像片中胡昆汀所说,每个人都是哈姆雷特,每位看完影片的观众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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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2019)

又名:如是你闻 / 刹车问题 / The Eleventh Chapter

上映日期:2021-04-02(中国大陆) / 2019-04(北京国际电影节)片长:117分钟

主演:陈建斌 周迅 大鹏 窦靖童 春夏 王学兵 宋佳 牛犇 刘金山 于谦 贾冰 黄建新 史航 方龄 李九霄 

导演:陈建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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